口唇期(短篇小说)
【资料图】
文/孙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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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在高中同学群里主动说话,是儿子一岁半的生日那天——他出生十八个月了,我和他妈的新鲜劲儿一直没过,逢整月便要庆祝一下,方式很简单,就是多炒俩菜。那是周一的下午,吃完午饭,我想大家可能不忙了,便在群里问了他们的孩子都是什么时候断奶的。
甲说:我还没结婚。乙说:不打算要孩子了。过去我和甲、乙常一起踢球,现在他俩已经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了。后来临近下班时间,做了父母的同学陆续在群里说话了,有的说半岁,有的说八个月,有的说一岁,还有热心的女同学问我遇到什么麻烦了。我说我儿子一岁半了,还没断奶。有男同学问:你老婆不用上班吗?是的。我说。又有女同学说,自己当初也不想给孩子断奶,但是产假到了,得去上班了。还说,能多喂喂孩子,幸福!
其实老婆早就想出去上班了,原公司回不去了,一家民企,已经倒闭。从怀孕初期到现在,她两年多没上班了。如今的行情,两个月不上班就赶不上趟儿,两年多没上过班,相当于一部本来就不是顶配的手机又多用了两年多。就像手机凑合着也能用一样,工作凑合着也能有。老婆不想凑合,我支持。已经是过了三十当了妈的人,没必要在比自己年纪小的人手底下干活——这是她目前唯一的就业可能,最近两个月已经面试了五次,得到的都是这种职位。老婆以前是会计,任何公司不可能一上来就给个财务总监让她干,她又不是那些二十七八岁就当上会计主管的命,因为没有在公司当副总的二叔或持股的三舅。好在还有孩子,让再就业显得没那么急迫。老婆说国际卫生组织建议,母乳喂到两岁以上——像是在为自己和孩子开脱,可是这个理由是说给谁听的呢,我当然明白这一切的前因后果。这是一个能稳定军心的理由,让我们的生活显得不那么狼狈,还在可控中。
我也查了,网上确实是这么说的,当然不能只靠母乳,得搭配辅食。网上还说,包括我的那些身为父母的同学也说,婴儿有个口唇期,到一岁半,特点是总想嘬点儿什么,或通过撕咬、吞咽、紧闭等口腔动作获得满足。如果这一阶段未获得充分满足,长大后会留下不良影响,导致负面的口腔依赖,比如啃指甲、咬笔头等,甚至成年后的人格都会退化回这一时期,烟瘾、酗酒就是一种表现。所以,延长口唇期,有利于养成一生的好习惯。
我觉得这就是一种说法而已。世界上存在很多道貌岸然的说法,乍一听,挺对,日夜奉行,则画地为牢,给自己找别扭。生活中没那么多前因后果,哪儿出问题了解决哪儿便是,无需一个所谓的标准器。那些拧巴的例子还少吗,主张热水泡脚的医学专家自己天天不穿袜子,总在电视上示恩爱的明星夫妻因第三者插足离婚后家产分配不均,又隔空互撕上了热搜。同理,我就不信国际卫生组织里的那些女士都把自己孩子喂到了两岁以上。所以一岁半该不该断奶,我的态度是必须断,我分得清母爱和得过且过的区别。对于把成人后的诸多问题都归结于婴幼年的缺失这套理论,我觉得是故弄玄虚。所以无论从同学那里得到怎样的建议,我依然觉得,这奶得断。
事情是这样的,临近中午的时候,我正做着饭,孩子在围栏乐园里自己玩得挺好,老婆就趁机墩了地。在她涮墩布的时候,孩子光脚从乐园跑出来,地板没完全干,孩子不知道,一跑,滑倒了。脑袋撞到皮沙发角,所幸不硬,那也哇哇直哭,我在厨房开着油烟机都听到了。关了火,跑出来看,老婆已经把孩子抱在怀里安抚,揉着孩子磕到的脑门。我逗孩子,说没出息,男子汉摔个跟头还哭——这是我最近在网上学到的,男孩要多跟爸爸接触,爸爸比妈妈更能唤醒孩子体内的阳刚之气。结果孩子哭得更凶,鼻涕流到嘴里,本来就长了一脸奶膘儿,眼睛被肉挤成一道缝儿,现在这道缝儿也快看不见了,但是并没有影响他侦查这个世界,准确撩开他妈的衣服,头往胸脯那扎,哭声顿时止息了。这招是这小东西求安慰的惯用伎俩。
“就是不能让他吃到奶。”我先摆出原则。
“吃一口就没事儿了,哭也是因为饿。”老婆说着解开胸罩,迎了上去。当初她对我可没这么大方。
“饿就吃饭,马上熟,昨天不是说好一岁半该断奶了吗?”我把孩子往外拔。
“奶也不是一下就断的,再说我也涨奶。”老婆把孩子往怀里揽。
“你的事儿别用孩子解决,老这样没个完。”孩子已经吱哇乱叫着被我抱离老婆的怀抱。
“你儿子还是个婴儿,别那么狠。”
“现在对他不狠,将来社会会对他更狠。”作为眼前这个娇嫩男孩的父亲,我有些恨铁不成钢——因为我刚被社会狠过,甲方给我的设计退稿了。
“别把你的情绪放到孩子这。”老婆知道我这样是为什么。她还算关心我,昨晚看我拿着手机说了一个“妈的”,问我怎么了。那时我刚刚收到退稿通知。
“就是他们留下我的稿了,末末也不应该再吃奶了。”末末是我儿子的小名。
后来我跟老婆谈崩了。她带着末末去了马路对面的孩子姥爷那。那也有一套孩子的儿童乐园和玩具,平时我在家工作的时候,老婆就带孩子去那边玩,也在那边睡。姥爷一个人,愿意女儿和外孙子在身边,给这娘俩做饭。当初我和老婆买房,定了这,也是为了离她爸近,她说她守着她爸,总比她爸一个人没劲儿找个后老伴儿守着强。包括她没有等到大龄以后生孩子,也是为了及时给她爸退休后找点儿事儿干。
我跟老婆不是真崩,我俩都是知道底线在哪儿的人,吵归吵,是为了梳理生活,不图伤害对方。带孩子离开,是她多年积累的避免矛盾激化的方法,也是为了给我创造个人空间,她知道我手头的活儿等着交稿。孩子一走,家里便不会太乱,我已经过了能在满目凌乱中依然保持思维清醒与活跃的年纪。每个周末,老婆会带着孩子回来陪我,满足我要尽父亲的义务和不能亏欠孩子的心理。平时她跟孩子都在姥爷那头儿,我要是懒得弄饭,也过去吃现成的。昨天周日,我给孩子做了一岁半的生日餐,姥爷也过来吃了,吃完一个人回去的。在孩子问世十八个月还算特殊的这个日子里,我不想孩子当晚因为我第二天需要清静的工作环境就被带走——关键是我也把这天当成孩子断奶开始的纪念日,前一日我和老婆躺在床上,共谋未来,已就此事达成共识。本来今天吃完早饭,媳妇要带孩子到姥爷那头儿去,我挽留,说昨天买的鱼没炖成,中午做了,吃完再走。结果闹了这一出。
临出门前,老婆拉开冰箱,取了一罐可乐。每次难受了,她就靠可乐排解焦虑,猛灌两口,瞬间就能打嗝,窝在心口的气也就通了。最近一年多,差不多一天两罐,成箱成箱地让快递往家送可乐,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成可乐的奴隶。对此近乎失控的局面,她解释为奶水带走体内糖分,需要用可乐补。所以当她拿着可乐出门时,我喊道:
“最后一罐!他断奶,你也不用补糖了。”
是个成年人就知道,补糖不是只有碳酸饮料一种方法,水果补糖,好处还多。
老婆推着孩子走后,我开了一听啤酒当午饭,炖了一半的鱼扔在那,没心情吃。
喝完两听啤酒,我发微信问老婆,孩子睡了吗?平时他都在这个时间午睡。老婆发来孩子睡觉的短视频,打着呼噜。看到他心满意足那样儿,我就知道,一定是饱餐母乳后坠入梦乡的。
他睡着了,我不行了。于是有了同学群里的问话。安静了数月的同学群,因我而起,热闹了半天。看到家家在育儿上都冲突不断,我的劲儿也就过去了,并且意识到,自己的发问并不是想要答案,是在发泄。我放下手机,把中午做了一半的鱼接着加工出锅,然后就着两听啤酒,看着电视,盆干碗净。新闻里用了好长时间播报十五头野生象走出西双版纳森林的事儿,它们一路北迁,吃了村民的酒糟,醉卧排水沟。
2
五月是我们这个城市最好的季节。中旬的一天,老婆跟我说,找机会把疫苗打了。近期,这是她跟我说得最认真的一件事。本来我觉得可打可不打,但痛快答应。我知道,很多上班的人都要打。老婆要为随时能去上班做好准备。我在家上班,没人管我,爱打不打。我的工作是帮人做设计。通过了,拿钱;没通过,就改,改完还没通过,再改,依然通不过,就拿一半的钱。这七八年,我都是这么过的。
为了避免两人打完疫苗同时出现不舒服症状,老婆决定和我错开打。有了孩子后,我俩像两个配合相得益彰的陀螺,自觉保持得有一个能时刻旋转。老婆先去打了。我早一个月晚一个月具备免疫能力没那么重要,老婆在家多带一个月孩子和出去早上一个月班,是两种人生。
老婆接种一周后,无不良反应,轮我去打。步行到了街道的疫苗接种站,健康宝、测体温、填表,都完成后,开始身份证扫描。录入的工作人员问我:“昨天喝酒了吗?”
“啤酒算吗?”我问。
“是酒就算。”我话音未落,工作人员这般回复,显然不止我一个人这样问过。
“喝了。”我说。昨天晚上,我就着一盘平鱼,喝了两听啤酒,中午也喝了两听,一共四听。我一直觉得啤酒不算酒,特别是喝得也不多,一泡尿就出去了,但还是如实汇报,尊重医学。不了解的领域,我一向敬畏。
“什么时候喝的?”
“午饭。”
“晚饭喝了吗?”工作人员看了一眼墙上的电子钟。
“也喝了。”
“几点吃的晚饭?”
“六点。”
工作人员又看了一眼墙上,我也跟着往那看了一眼,现在是下午五点。我突然感觉:打不成了,哪怕说昨天四点半吃的晚饭,都有可能打上。
果然,工作人员说,二十四小时内喝过酒的,不能打。
“打了会有什么反应?”我问。
“这里面就是这么规定的。”工作人员指着笔记本电脑说,“喝过酒的,录不进去。”
“那我等到六点以后,能打吗?”
“五点半就下班了。”
我接过退还的身份证,并被告知,今晚别喝了,明天一早就能来打。
白跑一趟,令人泄气。回到家,电脑还开着,我把出门前设计的封面又端详一番,乏善可陈,一时又没有修订的灵感,便放下鼠标,习惯性拿起手机。看到微信里置顶的老婆头像,今天还没联系她,发过去视频邀请。
接通,老婆正抱着孩子喂奶,我俩互相看着对方,足足几秒,谁也没主动说话。老婆换了一只手举着手机,先开口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视频里,孩子身陷她的怀中,嘴在使劲。
“末末中午没睡觉,闹了一下午,给我和他姥爷折腾散架了,现在喂完就让他连着晚上的觉一块睡了。”老婆这般说道。
“喂吧!”
“没事儿断了啊……”
“断吧。”
手机屏立竿见影地黑了。断得如此干脆,倒不是因为昨天闹了别扭,有了孩子后我和老婆一直都这样,基本不唠废话。
放下手机,我想都没想,随手开了听啤酒喝起来。从疫苗站走回来,口干舌燥,现在嗓子被冰一下,舒服多了。
我举着啤酒罐,准备坐下彻底舒服舒服的时候,突然想到明天又不能打疫苗了。既然如此,就放开喝吧。喝完,又开了一罐。一次两罐,是我的标配。喝起来后,那些平日里像潮气混在空气中一样朦朦胧胧侵入我日常情绪中的躁恼会被掩盖掉,使我人变得灵活,头脑开阔,对于这稿设计怎么改,我渐渐有了想法。
第二天我按昨晚所思,安心在家修改设计。感觉到屁股酸胀、肩膀发紧的时候,太阳已经从窗口的左侧跑到右侧了。我把设计图发给甲方,然后去了小区门口的超市。每天黄昏,我都会来到这里,既为活动筋骨,也为填饱肚子。我买了两斤毛豆,回家后用盐水泡上。准备洗菜的时候,手机响了,甲方发来意见,前前后后八条五十多秒的语音,把我今天八个小时干的付之一炬。是本图书封面的设计。
他们想要一种“渴望秩序却无法摆脱混乱命运”的感觉。这是我吃着毛豆,喝着啤酒,从那八条语音里得出的结论。
吃完的毛豆皮,被我放到随手抓来的一张纸上。纸上画着表格,是老婆以前在公司做账用的,她都离职两年多了,不知道家里为什么还有这种东西。失去豆仁的毛豆皮敞口躺在那些表格里,像音符一样,带着节奏,乍看上去,是一张五线乐谱。
我用手机拍下这幅画面,配上书名,可以当封面。五线谱是秩序,空壳是它们无法摆脱灵魂被掏去的命运。
我觉得这稿肯定能过。为此,我要为自己干一杯,就像基督徒周日要去教堂。对这种能让我有想喝一口冲动的创意,我有这个自信。还是标配,两罐。不知道为什么,通常我都不想喝第三罐。
翌日,又没打成疫苗。不过没关系,这天是儿童节,本来我也和老婆说好,带孩子去外面玩。出发前,我把改好的“毛豆的命运”发给甲方。
天气不错,我们去了有游乐场的公园,没想到孩子太小,很多电动游戏不让四周岁或一米二以下的小朋友玩,好在有一大片草地,人可以上去踩,孩子就在上面疯跑了半天,满身大汗仍不愿回家。中午吃的必胜客儿童套餐——公园里能给两岁孩子吃的东西不多,吃完我给孩子和老婆放到姥爷的小区门口,把车开回自己家的小区。进了门,迫不及待打开一听啤酒——我没怎么吃饱,西式快餐永远吃不饱我的胃。喝之前,我清楚地知道,把里面的液体倒进嘴里会是什么结果,既然今天是儿童节,我不能给自己过一个吗?平时两罐,今天多加一罐。
六月二日,没去疫苗站。甲方一直没给我回信儿,不知道他们对“毛豆的命运”是否满意,交稿两天了,我已没有灵感刚涌现时那么自信了。给甲方发信息问,也没回。
六月三日,也没去成疫苗站。因为六月二日晚上睡不着,刷手机,一个网红直播卖啤酒,边卖边喝,泡沫喝进嘴里的声音甜滑诱人,喝完还打嗝,把我馋得不仅下单买了同款啤酒,还把家中冰箱里的存货干掉三罐。这个网红的号不是偶然刷到的,我早就关注他了,每当想喝一口又找不到理由的时候,就看他的视频,用不了几分钟,我准会打开啤酒,屡试不爽。
六月四日,还没去成。因为二号晚上下单的啤酒三号送到了。炫酷的包装,荧光色的亮条,看上去就让人对瓶中的味道无比好奇。尤其是网红在直播中打开酒瓶的那套动作:先拧开箍住木塞的铁丝,然后“噗”地拔出木塞,这声音自带味道,仿佛二十五年前听到“win95”的启动。我也完成了这套动作,然后学着网红的操作,没有对瓶吹,找来玻璃杯,把瓶中因为浑浊(精酿啤酒都这样,说明原料丰富)而显得高级有质感的液体倒入其中,然后举至头顶,煞有介事地冲着夕阳欣赏着杯中黄里透红的颜色。流程走完,把杯子送到嘴边,先咂了咂上面的那层白色泡沫,微甜。这才进入主题,把黄红色的浑浊液体喝进嘴里。好喝,因为这酒贵。
六月五日,也没去打。四号白天收到甲方通知,他们考虑了几天,觉得还是换个设计师做这个封面更合适,期待下次再与我合作。我回复好的,然后心不在焉地看着凌晨错过的那场欧洲杯重播,又打开了啤酒。
六月六日,还没打成疫苗。因为五号晚上睡不着,刷手机,刷到一个跟踪云南野生象的视频号,大象们一路向北,进入乡镇,喝完自来水不关水龙头,吃了老乡一缸玉米面,又闯入养老院,一位腿伤的老人躲避不及,躲到床底下,幸好它们没一屁股坐床上。看着这些视频,不知不觉,喝掉三瓶精酿。一念闪过:我的标配在这个月变成三罐了。
3
直到老婆打完第二针疫苗,问我第一针打了吗,我才推算出最近半个多月喝了多少酒,比准备投入可回收垃圾箱的那些空易拉罐容易计算。我说没打,老婆问我为什么不打,我说去了,因为喝了酒,没打成。老婆说那你等不喝酒的时候再去一趟啊,我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但一直没去成。老婆问,你天天喝啊?我说,都是啤的,算不上酒,有时候懒得弄饭,喝两罐,就点儿零食,当饭了。老婆说,今天别喝了,我给你做饭,不用拿啤酒将就,明天去打针。我说再容我一个月,等欧洲杯结束的。
这时候欧洲杯已经开幕多日,每天晚上我都得来三罐,九十分钟喝完,球赛结束,正好睡觉。世界杯、欧洲杯,相隔两年,四年一届,看它们,是我的保留节目。我最爱看的是开场仪式,双方球员分立中线两侧,穿着颜色迥异的队服,升国旗,唱国歌,不同曲调的进行曲在不同的球场响起,我在电视前,喝着啤酒跟着激动不已。参赛的双方球员有着一个共同的目标:拿下比赛。为此,他们竭尽全力,冲撞、拼抢、受伤。不幸的是,总有一支球队会以失败告终,好在用不了多久,这支球队又会因下一期比赛卷土重来。这些比赛像空气一样,陪伴着我度过一年又一年,让我把自己活得也像个足球运动员,总想着去对抗什么,这样才感觉到是在活着。
“你是为了看球而喝酒,还是为了喝酒才看球?”见证了我这些年球迷生活的老婆突然抛出一个问题。
一时没抓到她的重点,我说:“有时候喝酒和看球是一回事儿。”
“你是被酒精控制了,然后为喝酒找各种理由。”
“没有。”
“那你停喝一晚,明天把疫苗打了。”
“不就是个疫苗吗,不用着急。”
“怎么不着急,隔壁城市有疫情了,密接来过咱们这。”
“我戴口罩、少出门。”
“可是能打为什么不去打呢?”
“打了也不是万无一失。”
“又开始为喝酒找理由。”
“今晚的球好,德国对葡萄牙——疫苗我肯定打就是了。”
“那你倒是打上呀,三个礼拜过去了,你连一针都没打上,只说明一个问题,你成酒鬼了。”
“你不过就是当初幸运地选择了不含酒精的碳酸饮料而已——要不是因为需要喂奶,说不定现在咱俩正干杯呢。”我也不甘示弱。
“你自己看着办吧!”老婆走了。她是回来取孩子玩具汽车的,末末正在姥爷家的楼下和小朋友办车展。
老婆的话没那么不重要。她走后,我开始回想是什么时候有了非得喝点儿这个习惯的。孩子出生以后?老婆和孩子搬到姥爷那,我开始一个人住以后?屡次被退稿以后?还是早在什么时候之前,就已经有这苗头了?
当晚我没再喝。记错了,是瑞典对斯洛伐克的小组赛,意思不大,不是德国对葡萄牙,加上家里的存酒都喝光了,一场鸡肋比赛没有酒,彻底没看头儿了。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以前的一个甲方突然来电,问我明早能不能去趟他们公司,有个招标会,邀请了三家公司,其中一家有隔壁市确诊者密接的密接,被隔离了,问我能不能临时凑个数,下回有项目,会优先考虑我。明知是陪标也得去,哪怕限行也得打车去,要不然怎么会迎来中标的那一天。我答应了,早早睡下。说来奇怪,只要有甲方,没有酒我也能安稳入睡——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被植入了这么一种程序。
招标会一个小时就结束了,甲方微笑着跟我说辛苦了,我微笑致谢跟甲方告别。在会上我就惦记着一件事情:昨天没喝酒。离开甲方公司后,我直奔家附近的疫苗站。
结果自打春节后就大张旗鼓设立在那里的疫苗站撤了。人去楼空,规范接种人员排队的铁架护栏也不见了。
“多数人都打过了。”正在做收尾工作摘掉横幅的志愿者在我询问为什么要撤后解释道。
没想到一个月不到的时间里,我成了少数人。这个感觉怎么这么熟悉,我好像一直就是少数人:高中不做卷子跑到河边画画,上了提前录取的艺术大专,不像大多数人有一份上五险一金的工作,我得自己交,现在又成了未接种疫苗者……
少数人,好像有种特权,这个词让我突然高兴起来,是不是该庆祝一下呢?如果手头有啤酒,我一定会为自己喝上一杯。
“现在哪儿还能打呢?”我问。我喜欢成为少数人,是因为爱跟自己较劲,今天再跟自己较回劲——我偏就不做少数人了。
工作人员告知了最近的地方,市医院旁边,距离这里五公里。我打上车,直奔那里。既然没喝酒,好好利用这一天。
车上的广播说,北迁的野生象群在这两天途经的乡镇共肇事六百三十九起,直接破坏农作物上千亩,初步估计直接经济损失超千万元。司机说,也不知它们想干嘛、到底要去哪儿。
英格兰对捷克,不是非看不可的比赛。凌晨三点,没睡着,我便坐起来看了会儿。英格兰踢得中规中矩,捷克也乏善可陈,场面平平。最终英格兰靠一个门前的头球,一球小胜,倒是队中的十九岁小将萨卡给人印象深刻。第一次代表英格兰队参加正式比赛,身披25号球衣,不惜体力,拼抢积极,突破犀利。赛后这个黑小伙被选为全场最佳,穿着羽绒服,腼腆地捧着属于这一殊荣的奖杯。
评论员说,萨卡的父母是尼日利亚裔,父亲是个球迷,平时带萨卡在花园里踢球。有一次萨卡参观了阿森纳一线队员的更衣室后,便决心成为一个能在这里换球衣的人。在父母的支持下,他终于在十七岁那年和阿森纳签了合同,现在又代表英格兰出场,是英格兰队史上第三位在国际重大赛事中不足二十岁的首发球员。开赛前,英格兰为所有球员及家人举办了出征宴会,以家庭为单位,每家一桌,只有萨卡家的餐桌上没有摆酒,这是父亲对自己和对萨卡的要求。看到这里,我起身,去冰箱里取出啤酒,必须为这位宝藏男孩和他的父亲喝上一杯。
酒是老婆买的。今天上午,我正在家中干新接的一个活儿,门铃响了。快递送来一箱可乐和一箱啤酒。本来家中已经没酒,我也两天未喝一口,不明白想让我打成疫苗的老婆为何主动买酒。下午老婆推着婴儿车来拉她那箱可乐时说,酒是电商搞活动,相当于白送。我问她到底想不想让我打疫苗呢,她说反正也拦不住我,真想打不在乎家里有没有酒。
我和老婆需要交流。我已经打完疫苗两天了,她还不知道。看着她把可乐拉走,我也没有告诉她。
此时,已是次日的凌晨五点,天已放亮,端着老婆买的酒,我冲着电视里的萨卡敬了一下,喝掉一大口。从今往后,我要学习萨卡的爸爸,多陪伴孩子,再不陪伴,就来不及了。那天去市医院打完疫苗,我突发奇想,做了体检——喝掉这么多啤酒,我想知道我的肝它还好吗。今天上午去拿结果,报告上说硬化了,早期。我父母及两边亲戚没有查出这病的,我小时候打过乙肝疫苗,大夫说排除了遗传和病毒性病因的可能,问我平时喝酒吗,我说我没什么需要特意喝酒的场合,就平时喝,但也不多,每次两听,每日两到三次。大夫说那就是喝酒喝的,肝长期被酒精浸泡所致,虽然是啤酒,架不住天天输入,酒精走肝儿,长期聚集,无异于做泡菜和腌咸鸡蛋。我不能再喝了。但是,每到束手无措的时候,我必须做出一个动作——勾开易拉罐的金属环,是我对这个世界仅存的反应。里面装灌的麦芽度11°、酒精度≥3.6%的液体,能帮到我。
又喝了一口,天色大亮。窗外有了鸟叫,这叫声让人感觉世界还没有毁灭,一天又不可避免地开始了。我知道,不能再喝下去了,得给自己个了断,像萨卡的爸爸一样,帮儿子建立明晰的目标。我也知道,我的儿子不可能成为萨卡,更大的一种可能是像我一样,成为一个为生活所迫的普通人。即便他比我幸运,也一定会在不是这事就是那事上碰到麻烦——如果世间存在所谓的真相,我认为这就是。到时候,不希望我的儿子也靠酒和烟或可乐等其他物质渡过难关,但愿他有摆脱的能力。
一口口喝下去,一罐没了。我想起那群迷失方向的大象,不出意外,今天会继续跌跌撞撞地游逛。专家说,以前领路的老公象死了,新上任的公象没有带路经验,所以象群跟它乱走一通。
打开第二罐,喝完就准备睡了。大夫说,不要熬夜,肝脏最佳排毒时间是子时,也就是晚上十一点到凌晨一点。我得养好身体,身体好了才有其他可能,快点儿喝完吧……
当我仰头把“福根儿”倒入嘴中的时候,门开了。我以为是云南的那些大象撞了进来,结果进来的是老婆。她说今天给孩子正式断奶,不能让孩子看见她,趁孩子还没醒,她提前在姥爷那消失。
我也趁她换鞋的工夫,藏好体检报告。我俩已经很多事情不曾交流了,这件事情我也不打算让她知道,继续保持在她心中酒腻子的形象。
老婆已经换好鞋走了过来。我当着她的面捏扁喝空的易拉罐,丢进身旁已经盛满空罐的纸箱,得意地把“福根儿”咽了下去,然后把手伸向另一罐还没打开的啤酒,唯有一念:标配是三罐了。
我说出来的却是:“要不奶继续喂下去吧!”